(本文同步刊載於恩比柿-二館)

  

他,那名幽靈,是父親出殯那天,我回舊家整理遺物,翻閱舊照片時偶然發現的。 

那時的他還沒有形體,一個人靜靜窩在角落裡,如果不仔細看,甚至不會被特別注意,人壽保險後續事宜,與分居妻子的離婚官司,所有事情彷佛約定好,一同炸開似降臨,就在這樣一個手忙腳亂的午後,心煩意亂地,踢倒半人高的紙箱,舊照片撒落一地,攏起部分,隱隱顯出一枚人形。

 

「你在那裡,對吧。」我朝他說道。

 

說不定很久以前就在了,為什麼從沒發現呢?

人在過得順遂時,果然會自動忽略許許多多身旁周遭發生的事,如果是跟百合子熱戀時,說不定就會被刻意忽視,百合子向來不信這些,總是刻意保持著距離。

但那時的我,真得太寂寞了,每天上班面對客氣疏遠的問候,回到家更是一個人也沒有,離群索居的生活幾乎將我逼瘋。

 

於是,我開始跟幽靈說話。

 

「沒想過要離開嗎?」被我刻意披上報紙的他,一動也不動,「沒有能讓人看見的方法嗎?」散落一地的舊照片,突然被風吹起,我順手拾起一張,照片裡十歲的我笑得天真,取景活潑,搖搖馬幾乎像浮出紙面般真實,不對,等等,那只木馬真得在動,我再度朝他原先蹲坐的地方望去,報紙宛如覆蓋在湖面般平整,照片裡的他朝我笑著揮手,冰淇淋吃得滿臉。

 

就這樣,莫名找到能互相對談的方法,我時時向他抱怨,隔壁的三姑六婆,坐在斜對面的行政助理,苛薄的便當店老闆,下雨天硬要疾行,噴得路人全身淤泥的機車騎士,這世界多麼令人討厭,他總是默默聽我說,在千百張舊照片裡穿梭,用畫面安撫著我,看著他,令我想起國中的躲避球賽,高中暗戀的那女孩,大學第一次抽鑰匙,手裡都是汗水的濕潤觸感。

 

百合子不滿我的離婚申請遲遲無法辦妥,終於下了最後通牒,我買了半打啤酒,一如以往跟他抱怨。

「當初跟妻子分開,與她在一起,嗝!」我將啤酒一飲而盡,「就是因為她的不吵不鬧,成熟懂事,」我自嘲笑道,望著照片裡正跨坐在哈雷機車上,笑容燦爛的他,「現在,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喃喃道,「也許我並不適合生活在這世界上吧。」眼前景象模糊起來,壟罩著一抹昏黃色澤,我回過神,發現自己穿著大學時期最喜歡的皮夾克,站在哈雷機車旁,天空是如此透明,天空之外,站著一個人,那身影對我而言,既巨大又熟悉。

我像看鏡子般,癡癡望著自己身軀開始朝廚房移動,朝我微笑道:「既然現在生活令你如此痛苦,那就活在過去裡吧,祝福你永遠快樂。」

 

在垃圾筒蓋上那刻,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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