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比柿

＊ 吸血鬼

她好恨，她好怨。

從小她就喜歡那些天馬行空的東西，無論是在竹簡上塗鴉，還是坐在岸邊抹墨彩，她一直相信自己天生便是走畫家這一路，直到死後，她依舊對此堅信不移。

十三歲時的她，因為長兄將家中錢財敗光，不得已被賣給妓院，就算這樣，她依舊沒有放棄她的夢想，當一名畫家，之所以選中那名男人，也是因為他曾說過，他喜歡她的畫，所以她抱著千兩私房錢，下嫁給他，用血汗錢，幫他創業，實現他的理想抱負，就為了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我很喜歡妳畫的畫，改天等我功成名就，我就為妳開間畫廊，賣畫。」

包覆糖漿的謊言，很快被戳破，當男人身懷萬金時，遺忘誓言似乎變成理所當然的事，她能容忍男人帶著外頭比她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躺在當初他懷抱她的那張床上，抽動時佈滿汗水的身影，但她不能容忍男人胡亂評斷她的畫，當酒醉腫成金魚泡的雙眼，望著她吊掛在臥室上的墨彩，輕譏道：「這什麼鬼東西，快拿下來，咯！」她無法抑制地氣得渾身顫動。

於是她殺了他，離開那男人。

好了，這下再也沒人能夠阻止我，完成我的畫，她滿意地想。

她是真心想當一名畫家，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帶著多數存款，隱性埋名，她開始努力作畫，但如此努力的她，卻遲遲無法獲得認同，既然得不到別人欣賞，那就再努力些，努力畫到別人認同為止。

原來，應該是這樣的。

但另外一名男人的出現，卻打破了她的希望。

那男人出道時間很短，卻很快在畫壇裡打出名聲，他的畫令所有人驚豔，連向來毒舌的評論家，也不得不鬆口，稱讚他的作品為天神賞賜的傑作，相較於散盡家財，每天努力作畫，

就算洗完澡後，全身上下依舊有一股油彩氣味的她比起來，男人的掌聲來得，真是太容易了。

在天賦面前，她徹徹底底輸了。

她瘋了，一把火將畫房、作品與自己燒得一乾二淨。

 
當王裕豐施計將厲鬼封進廢屋時，心情是無奈的，好不容易從幻境逃脫，他確實能理解厲鬼的悲哀，「也是個可憐的人啊。」但他卻不能心軟。

這村落在瘴氣聚集下，已被奪去五條人命，更重要的是－他已經五天沒有吃東西了。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陰風如刃，在王裕豐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王裕豐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在符咒加持下，勉強又設下幾道結界。

「不公平！不公平呀！我怨！我恨啊！嗚嗚嗚…嘻嘻嘻…」厲鬼瞪著失去眼瞼的眼，又哭又笑，指尖幻化為數十毒箭，便要朝王裕豐射去。

「抱歉，打擾。」一陣清脆聲響，叮叮噹噹將毒箭遮蔽結界之外，綁著馬尾的女子，嘴裡咬著饅頭，一手抱著數卷畫軸，身上還背著一名老頭，大勒勒走進結界中。

「喏，隨便啃啃，止飢先。」女子將老頭隨手扔向王裕豐，老頭身上的濃烈酒氣，隨即在狹窄結界裡，擴散開來。

「師傅，哪找的呀這人！？」王裕豐目瞪口呆。 

「路邊撿的。」暫時沒空管那呆徒，女子將畫軸放置在地，忽朝厲鬼詢問道：「妳所說的男人，名叫陳道子，對吧？」

厲鬼心下猶疑，黑氣一吐，警戒道：「是又怎樣？不是又如何？」

女子將攤放在地的畫軸一一展開，解釋道：「我從妳的穿著服飾，大略推估妳的生活年代，那時期，展露畫壇共有吳、錢、陳三人，又那人在江浙出沒，那自是陳道子莫屬。」

女子瞧厲鬼神情陰晴不定，心中已有計較，續道：「陳道子初入畫壇，不出半年，隨即展露頭角，鋒芒畢露，被當世譽為三大才子之一…」見厲鬼眼光放冷，頗有破界肆虐之勢，女子趕緊暫緩啃饅頭行程，將下半段話快速說完：「但其實在他使用陳道子作為筆名前，他曾使用令狐生這名字，長達十五年之久，這名字，想必妳應該未曾聽過吧？」

女子朝空中虛畫一陣，喝道：「起！」展開的眾畫軸，隨即聽令而起，並成一列，朝厲鬼緩緩飄去。

「令狐生，大都人，生平事蹟不詳，原賣畫為生，後開設一酒店，於飢荒年隨災民流轉浙江後，行蹤成謎，將兩人的畫相互比較，答案就更顯而易見了，無論從畫面構圖、取景，到墨色濃淡嗜好，都能推測得知，令狐生便是早期的陳道子…只要努力，總有一天會被看見的。」趁說話空檔，女子將最後一口饅頭吞下肚。

「如果我再多堅持一下，是不是，我就能成為一名畫家？」厲鬼喃喃自語，兇惡外表已然退去，回復成原本生前的嬌媚模樣。

「妳早就已經是畫家了。」在女子示意下，王裕豐開始默默唸起大悲咒。

「當妳一心想成為畫家，並且為其努力付出心力之時，妳的畫家之路就已經開始了。」

當厲鬼頓悟升天，王裕豐與女子同時倒了下去。

「好…飽。」女子。

「好…餓。」王裕豐。

「好啦，英明睿智的我與徒弟，終於又解決了一樁難纏無比的案件，喏喏，就剩你還沒吃晚餐，快吃快吃吧。」女子燦爛一笑。

「師傅，這樣真得沒關係嗎？」王裕豐脹紅了臉。

「安啦，安啦～」望著頑固呆徒寧願肚子響得跟鬧鐘一樣，還是咬緊牙關，不朝斜臥牆邊的老頭望去，女子先是裝模作樣地掐指一算，接著故作嚴肅地點點頭：「這傢伙前些日子閱女無數，今日註定有血光之災，安心上路吧。」

血、血光之災的用法，是這樣用的嗎？王裕豐哭笑不得，尚有些猶豫的他，在瞧見女子從行囊抽出一根吋長鐵針後，急忙扶起老頭朝脖子咬下，女子笑得一臉不懷好意，敢情是如果他再磨蹭，那隻跟吸管一樣大的鐵針就要扎上老頭的硬頸。

「師傅…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熱血下肚，混合在血液裡的酒精順帶發揮效用，讓王裕豐有些醺然。

「說呀。」解決徒弟的食糧問題，女子將用賞金買來的半雞，從竹籃裡取出，準備大快朵頤。

「只要努力，真得就能成功嗎？」腦袋有些昏沉，王裕豐甩甩頭，將老頭的傷口敷上草藥，用棉布小心包紮好。

「嗯…你說呢？」這雞腿好吃，晚點再去補貨。

「師傅！」

「好好好，」女子意猶未盡舔舔嘴，拿起茶杯，「要說天才嘛，確實是有的，你看古時駱賓王七歲成詩，真說沒那天份，能這麼幹麼？」

一縷青煙，熱茶渺渺，女子的心情很好，適才覓食時，順手跟鄉長聊了聊天，聽說隔壁村有個古時候的封壇，被採礦村民意外挖破，看來這陣子，應該暫時不會餓肚子了。

「如果有天份又肯努力，那常人就算想追，也是追不到的，但太容易獲得的東西，反而不會想去珍惜，大多都是這樣，所以就算有天份，也未必能持久，磨練技藝這種事，是一種累積功夫，不持久怎麼行？所以努力是一定要的。」

「師傅，妳沒回答到我的問題。」在酒精作祟下，王裕豐有些大舌頭。

「答案就是，」她這小徒弟資質不錯，就是腦袋變通這點尚待加強，「只有努力未必能成功，但沒有努力肯定是絕對不行的。」

真老梗，王裕豐心想，續道：「如果陳道子的前半輩子不是令狐生，那女鬼是不是就無法化渡了呢？」

這種事情誰知道啊？女子有點想翻白眼，他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男孩，他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男孩，所以問題多多是當然的，自我心理建設完成後，女子安撫道：「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孔子不是說過嗎？船到橋頭自然直。」

師傅，我已經不是五歲小兒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應該不是孔子說的吧…吃飽喝足的王裕豐，覺得自己的頭有點昏，所以他決定躺上稻草堆，稍作休憩。

躺臥草堆，望著師傅漂亮的側臉，怎麼樣都沒法子將她的美貌與偶爾少根筋外加大勒勒的腦袋締結在一塊，可是如果不是這般大勒勒，師傅還會收他當徒兒嗎？

王裕豐沉默了，天知道他從前過得是怎麼樣的生活，被關在暗無天日黑牢裡，同待死重罪的人一塊，只有等到有人死，才有糧食吃…王裕豐搖搖頭，師傅總愛提醒他，叫他要拋開過去，展望未來，雖然師傅時常瘋瘋癲癲地，這句話倒是被他牢記在心。

女子發現自個的小徒兒又皺眉頭睡了，忍不住調皮心起，走至草堆前蹲下，伸出食指，朝緊實的眉頭撥了撥，這孩子沒半點同齡小孩的活潑，那是曾經吃過太多苦，把天真給磨去了，無知害人，鄉下人怕異象、怕妖怪，其實如果見識夠廣，吸人血根本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就曾經旅行到一個國度，國度裡的天師都吸人血，對他們而言，那是為了換取能聆聽天神旨意的代價，無論國王、下僕，照三餐捐血，更是稀鬆平常。

如果日子能這樣平平凡凡過下去，應該也算幸福吧？

封壇之戰，王裕豐師徒二人不敵千年兇魔，女子血濺當場。

「師傅！」發現師傅趁自己不注意，朝自個身體設下封靈陣，王裕豐頓時又驚又怒。

「噓，乖徒兒，莫出聲。」順手將徒兒抱進坑內，為防王裕豐再度出聲，驚擾兇魔，女子連忙趁自己還有力氣，再補上一記禁口咒，擊入地底的土行偶，尚需十四個時辰，才可能搬到救兵，反正自己估計也撐不到那時候，趁自個身體血流如注，不喝白不喝，所幸將湧血傷口貼近王裕豐嘴邊，以手指為輔，資源再利用，壓著徒兒，將自己的血灌進他嘴裡。

「嗚嗚嗚。」王裕豐淚流滿面，無奈全身大穴被封，只能淚眼汪汪瞪向師傅，莫可奈何。

「傻孩子，萬物本質，原本就是塵歸塵、土歸土，有什麼好哭的？」女子朝王裕豐露出調皮的笑容，順便朝他吐吐舌頭，將染滿鮮血的衣袖捲起，挖起細土，仔細覆蓋住王裕豐全身，僅留鼻孔呼吸。

「乖徒兒，逃出去後，可以上東南山找你師兄，那傢伙雖然毒嘴，卻還算可靠，」最後一笑，女子開始結印，風捲殘沙，運用所剩功力，女子發動索命陣，意與兇魔同歸於盡。

「如有來生，有緣千里再相會囉。」那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 ＊ ＊

他漠然睜眼。

「哈、哈，你這傢伙終於醒了。」

小翎朝他笑得開懷，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齒，緊擁他的身軀徒然倒地，內臟肚腸流滿一地，剩餘的上半身逐漸消蝕，隨風而逝。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抱著小翎身軀的手臂突然收緊，「再見，吸血鬼。」聲若細蚊的呢喃，很快消逝在風裡，他沒有淚，在經歷過無數次生離死別後，他學會漠然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隨著小翎的逝去，整座世界開始崩解，劈哩帕拉地，千千萬萬條黑色布幔，劃過他的臉際，解構、重組，千分之一秒，他望著這座世界的崩解與重生，刷刷地聲響，那是樹，刻搭刻搭，那是建築。

一秒過後，他望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公園，那名熟悉的女孩，正嘗試順著榕樹，攀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