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11月 PTT-EW版 安靜的長舌婦 徵文投稿)
電視機傳來遊行隊伍吆喝聲,連線記者為了不讓播報受雜音干擾,開始運用丹田之力,奮力吶喊起來。我拖著媲美巴西龜的沉重腳步,緩慢從臥房移動至餐廳,在從餐廳移動至廚房。
母親正用力甩著菜刀。一大早從傳統市場買來的雞腿在母親俐落的刀法下,精準地被切成等分的肉塊,汆燙去血水後,撈起放在一旁備用。三片乾香菇被浸在買電視購物送的密封罐中,想當初父親宛若獻寶似把從網路上得到的小祕方興致沖沖告訴母親的時候,母親是相當斥之以鼻的。
『這樣甘無好?』
(這樣好嗎)
『網路上是這麼說的,哩丟企跨賣~』
『人家好好一個香菇,放到罐子裡搖,搖到都散去,味道都馬跑掉。』
『齁妳很堅持耶。』
『哩哉丟厚,香菇還是要慢慢泡,才會出味。出味家a齁佳。』
(妳知道就好,香菇還是要慢慢泡,才會出味。出味才好吃。)
失去血色的雞切塊,緩緩沉入水裡,母親將香菇片、薑片與調味料一股腦倒進去,蓋上鍋蓋,轉中火。電鈴響了,我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向大門,然後轉開門把。
「今天過得好嗎?」老公提著一大袋大姊吩咐他買來的高蛋白跟維他命,林林總總加起來,總共花了五千多塊。
「還不錯…你買太多了啦。」我摸摸老公的頭以示獎勵,順便幫他捏捏僵硬的肩膀。
「有用就值得。」老公也回摸我的頭,然後貼心的幫我捏揉著酸沉的腰。
「哇,一回來就被你們閃瞎。」老公回來沒多久,便聽見大姊停車後退產生的警示聲,在一聲逼逼聲劃過天際三十秒後,大姊轉開門,將一鍋豬腳朝餐桌上一放,朝菜香方位前進。「哇,好香~不虧是廚師界的高手高手高高手,手藝簡直是太黯然~太銷魂了~」大姊一溜煙地跑進廚房,自動自發夾了一口熱騰騰的炒川七,母親輕輕拍了拍大姊貪吃的手。
「開飯了。」我坐在餐桌旁,看著母親在大姊與老公的幫忙下,合力將一道道菜給擺了上來。
「湯來了,是妳最愛吃的香菇雞。」大姊笑咪咪地幫我勺上了一碗。
『湯來了,是妳最愛吃的香菇雞。』小時候,父親總愛這麼對我說。
『貧嘴,自己愛吃還愛牽拖。』母親總是這麼回答。
台灣演義主題曲精準響起,邊看電視邊吃著飯的我們,不時穿插著大姊的笑語如珠,以及老公有一搭無一搭的應答,我偶爾捧場大笑,或是乖乖回答認真魔人二人組所拋出來的問句。
飯後,老公將餐桌收拾好了,乖乖洗碗去是也,大姊朝我叮嚀交待了些注意事項,順手包了個便當,準備帶給她那總是晚歸的丈夫,在大姊離開之後,空氣似乎又沈靜下來,只剩下電視成為唯一的聲音來源。
「那我們就開始囉。」主持人說。「小香我第一個問題要問你,你是男還是女?」主持人問。「我當然是男生哪。」來賓說。
我朝電視螢幕裡的正妹猛瞧,又朝母親望了一眼。母親突然站起,又跑去廚房切了一盤蘋果出來。
吃完水果,聽見母親涮涮的洗澡聲從浴室裡傳來,老公拿起遙控器,正想將電視關起,我趕緊迅速將它搶下,將聲音調製末端三格左右,然後緩慢地站起,慢慢移動到電視機前,將遙控器擺放在電視機上頭。
「今天的聲音一直時大時小的,可能快壞了。」老公面有難色說道:「偶爾也讓它休息一下吧。」
「明天我找個修電視機的來看看吧。」我說。
「不如,我去買台液晶的回來?聽說液晶的開再久也不壞。」老公提議。
「媽就喜歡這台電視。」我堅持道:「沒關係的,我明天就找人來修,你不用擔心,真得。」
「好吧。」老公寵溺地用雙手小心翼翼環抱著我,將我慢慢移進臥室,道:「等媽洗出來,就先洗吧,早點睡,別累著了。」
* * * *
整個晚上一直睡不安穩,這已經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我懶懶地睜開雙眼,伸了一個大懶腰,然後終於查覺了不正常之處。
電視機的聲音,沒了!
發現這件事情嚴重性的我,差點從床上彈了起來,如果不是挺著個大肚子,我幾乎就要開光速跑向客廳了。
努力用現在所能前進的最大速度到達目的地,一片漆黑的電視機前,客廳的茶几上已經擺滿各式各樣的延長插頭座,母親把原本插著電視的延長線拔了下來,正在嘗試更換中,我看著餐桌上被拔出電池的遙控器,以及三四個品牌的電池不規則散落在遙控器前,從酒櫃下翻出那本被塵封已久的電話簿,翻開黃頁,找了個最近的修電視公司,撥出號碼。
「什麼?明天下午,不能再快一點嗎?」我的著急之情溢於言表。
「小姐,這樣已經很快了,現在幾點?今天行程早就排滿了。」老闆一整個要叫就叫,不要就拉倒的神氣口氣。
又打了四五家維修公司,每個最快都得等到明天,我進而打電話給大姊與老公求救。通話完畢,我掛上電話,朝母親望去,母親彷彿失去活力,默默坐在客廳的竹籐椅上,一動也不動。
「媽,我煮點麵,一起吃吧。」我小心翼翼朝母親詢問道,母親朝我望了一眼,失神的眼光穿透了我,望向虛無飄渺處,然後朝我搖了搖頭。
『夭壽喔,就跟你說看完電視艾關啦。』母親將電視櫃上的CD放回CD盒,順便把電視關起。
『哇阿沒謀睏,有在聽,打開啦。』父親躺在沙發上,像煎魚般翻了個身。
『現在秋天電費很貴捏,要聽聽收音機,哉謀?』母親碎碎念轉開收音機,然後趁著洗衣機最後甩乾衣服的空檔,拿起掃把掃起地來。
『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阮的性命不值錢~別人呀若開嘴~是金言玉語~阮若是加講話~唸咪就出代誌~~~』母親邊掃地邊展現歌喉。
『齁~吵死啦~哇爹睏捏~』父親提出抗議。
『阿~艾睏回房間睏啦,躺在這裡定地。』母親將躺在沙發上的父親趕到房間去,接起三阿姨每天下午總是準時打來的電話,邊切著晚餐的紅蘿蔔絲,邊夾著電話開講。
『對呀,就是我上次跟妳說,對,對,不知道跟誰出去,每天都三更半夜回來,說都說不聽,什麼?真的假的?他兒子跟個男人跑?齁~夭壽喔,阿她現在勒,還好吧?好啦,找時間我燉個豬腳麵線,我們一起去看她,厚啦,哇茲哉,哇茲哉,怎會?恩恩厚啦。』
『今天晚上吃什麼?』在房間躺了一會的父親,不知何時朝廚房探出頭。
『紅蘿蔔炒蛋,』母親邊跟三阿姨說啾兜嘛爹,向父親回答道:『京醬排骨,空心菜,三鮮,苦瓜鹹蛋,香菇雞湯。』
『恩~妳都這麼胖了還這麼多蛋?』父親輕哼。
『你來鬧的喔,出去啦,不是在睡覺?』母親朝外頭努努嘴,送客。
『妳一直講,吵死了,我睡都睡不著。』父親抱怨道。
『唉呦,是嫌我吵來的?也不想想你每天在家閒閒沒事,為什麼不會幫忙去把地拖一拖啊?每天吃飽閒閒沒事幹,你知道我每天從早到晚要做多少事嗎?一點感恩心都沒有,還敢嫌我吵,哀呀命苦~』母親開始朝三阿姨複習四十七年來,她為家裡辛苦付出嘔心瀝血的過程。
父親抓了抓屁股,順便放了個屁。改朝向客廳前進,小聲碎念道『每天一直恭威,一直恭威,是有這麼多話好說啦。哀哀,以前好好,結婚倒是變成長舌婦。』
『說啥瘋話啦,晚餐不吃囉?』母親手上的菜刀閃閃發光。
『謀啦,謀啦。』父親拿起報紙。
自從父親過世後,家裡的電視就再也沒關上。
父親死了,把母親的聲音也帶走了。
今天整個下午,除了不斷打電話詢問維修廠商,我的心神一直不寧,母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父親愛坐的位置,不吃也不離開,默默與周遭的景物融合在一起,宛若空氣般,彷彿就會這麼永永遠遠坐在那裏似的。
心中七上八下的我,直到晚上六點多左右,才從老公那裡收到維修人員的好消息。「我等等回去的時候,會順便帶他過來。」電話中老公的聲音,總是讓人倍感安心。我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並且在我的堅持下,讓她吃下一小碗的白煮麵。下午一直很沈重的心情,直到此刻才算稍稍放鬆。
阿腰好沉哪,去蹲一下廁所好了。
我扶著肚子慢慢站起,緩緩朝廁所移動。
窗外響起熟悉的停車警示聲。
大姐推開大門,突然朝著正要去廁所的我,大聲驚呼道:「天哪!妳都幹了些什麼,秋子?」
我轉身朝她望去。
然後不小心喵到地上連成一條線的血跡。
這時候,我才發覺肚子早已隱隱作痛。
* * *
「秋子!秋子!」迷糊中,我似乎聽見大姊的聲音。
「唔…」我睜開雙眼,看見老公哭得唏哩糊塗的臉。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感謝老天!」大姊抓著我的手,臉上寫滿心疼。「再睡一會吧。」
我再度沉沉睡去。
直至三天後,我才從大姊口中聽到的經過,逐漸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母親與大姊帶著破水的我,搭計程車飛快趕到醫院,雖然已經開始陣痛,卻因為子宮頸開不到四指,只能待在待產室待產,老公來了,也只能握著我的手在旁邊乾著急。每次的子宮收縮,都讓我疼得不得了,什麼拉梅茲呼吸法根本就忘記完全派不上用場,隨著陣痛越來越劇烈,我痛得汗流洽背,幾乎叫不出聲,恍惚隱約打了催生針,然後醫護人員突然發現寶寶的狀況是臍帶繞頸,最後是醫生緊急採用剖腹生產,才終於將寶寶生了下來。
「那時候的情況真是超糟糕的,醫生還說妳跟寶寶有可能都有生命危險,血流滿地,我看妳老公都快昏倒了,媽媽更是一直在手術室外面念佛經,」大姊將切好的蘋果扎起一塊,遞給我。「總之,妳跟妳兒子平安就好。」
病房的大門再度被推開,母親帶著一個保溫壺走了進來。
「阿妹好點沒?」母親朝大姊詢問道,將保溫壺放在點滴旁白色小櫃上,轉開壺蓋,「烏骨雞,哩兇尬矣a。」將一隻雞腿用湯杓切起,放入碗中。
「餵妳妹妹吃一下。」母親從包包裡拿出電話卡,自顧自說道:「得去跟妳家阿姨們說一說阿妹的情況才是。」走向門口,又拿起看護椅將門給壓在牆邊上。「讓空氣流通一下,這樣對身體好。」
我瞧著拿起湯碗正從朝湯匙裡吹氣的大姊,過一會,外頭傳來母親嘹亮聲響:「對啦,母子平安,對啦,是個男孩,哈哈哈可俊的哩…」
我朝大姊望去,兩人會心一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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