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翎
「嗚嗚嗚,姐。」 男孩看著吊掛在樹上的大紙鳶,淚眼婆娑望著小翎。
「真是的,別哭了,你可是男孩子耶!」小翎煞氣叉腰,先是訓誡男孩一番,但是罵歸罵,問題還是要解決,捲起袖子,開始爬樹,那紙鳶掛在大樹外側,就算想用手勾也勾不著,小翎折下一枝樹枝,小心翼翼朝紙鳶竹框邊刺邊推,好不容易才將紙鳶推下樹。
「加油!姐,小心啊,姐。」從樹下撿起終於飄下來的紙鳶,臉上掛滿眼淚鼻涕的男孩總算露出笑容,小翎手腳俐落爬下,拍了拍身上的樹屑,「走,回家了。」
「媽!」鐵門一開,男孩便踢開涼鞋,將紙鳶隨手放在竹椅上,迫不及待朝餐桌奔去,用手捏起一塊炒白筍,一口塞進嘴裡,小翎默默撿起男孩踢落在玄關的鞋子,順手排好,將大門關起,轉上鎖。
「這樣吃會拉肚子的,先去洗手,乖。」母親洗著空心菜,叮嚀道。
「喔。」男孩將油膩的手指在褲子上擦了擦,跑進浴室,當浴室傳出嘩啦嘩啦的水聲時,小翎走進廚房。
「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小翎。
「去把那邊的菜切一切。」媽媽。
小翎先將豆腐,金針菇等等的生食切好,從流理台換了一塊鉆板,開始切熟食,今天的主菜是一隻雞,小翎望著雞肉,暗自吞了吞口水,家裡已經很久沒雞吃了,之所以能吃到雞,因為今天是爸爸回來的日子,小翎的爸爸是船員,一年有80%時間都泡在船裡,但是面對這種聚少離多的狀況,媽媽從來沒有埋怨。
「媽,爸愛吃雞腿嗎?」小翎問。
「他愛吃脖子,不愛吃腿。」媽媽拿起盒裝豆腐,將水滴乾。
「我等等可以吃一隻雞腿嗎?」小翎問。
「好阿,等爸爸回來,我們就開飯。」媽媽將豆腐滑進炒鍋,答道。
小翎走向浴室洗手,順便把沾滿樹屑的衣物清一清,男孩走向廚房,望見鉆板上的雞,眼睛一亮,順手拿起雞腿,大啃大嚼起來,當小翎返回廚房時,男孩正意猶未盡舔著雞腿骨,垃圾桶躺著另外一隻雞腿殘骸。
「媽!弟把兩隻雞腿都吃掉了!」小翎叫道。
「噯,弟弟,這樣會吃壞肚子的。」媽媽朝弟弟溫柔望了一眼,將菜呈盤,望著滿臉委屈的小翎安撫道:「弟弟還小,妳多讓他一些。等下次我去市場,再買雞腿回來,好不?」
「…知道了。」小翎悶悶地添飯,將碗筷端上餐桌,家裡環境她隱隱清楚,媽媽總是偏袒弟弟這等事,她也早就習慣了。
門鈴響起,媽媽欣喜地將身上的圍裙脫下,快步跑向大門,但站在門後的,卻不是她滿心期盼的爸爸。
「阿娥!阿娥阿!阿榮出意外了!嗚嗚嗚!」姑姑哭得肝腸寸斷,聽著姑姑斷斷續續描述,媽媽無力攤坐在地。
爸爸走了以後,媽媽一個人獨立撐起家中經濟,白天幫忙帶鄰居家的孩子,晚上則接針線活,不識字的媽媽,很堅強,很努力想將弟弟與小翎養大成人,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先是弟弟在小學的遊樂場摔倒昏迷,在檢查時,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瓣膜缺損,接著連小翎也被檢查出同樣的情況。
手術需要很多錢,很多很多錢。
就像陳樹菊女士所說:人最窮能有多窮?沒錢看病就是窮。
媽媽開始四處籌錢。
媽媽常常把「手心手臂都是肉」這句話掛在嘴上,她真得非常努力,這些小翎都是看在眼裡的。
所以當她偷聽見奶奶說:趙家不能絕後時,她什麼也沒說。
所以當她從阿姨口中意外得知,弟弟先進了手術房,她什麼也沒說。
所以當媽媽滿臉蒼白帶著自己褒得湯,來給她喝時,她什麼也沒說。
媽媽真得很努力,很辛苦,這些都是小翎看在眼裡的,她知道,家裡沒有能力再負擔起另外一人的手術費用。
媽媽真得很努力,很辛苦,她不想讓媽媽這麼辛苦。
* * *
我坐在公園長椅上,茫然望著四周。
曾見過他的位置都找遍了,原來在這座城市裡,要遺失一個人是這麼容易。
腳步虛浮地站起,走向洗手台,洗洗臉,勉強自己打起精神,往市區方向走吧,那已經是唯一的線索了。
「汪汪!」小花狗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對著我輕輕吠叫兩聲,眼神一如以往清澈。
「你知道你的主人到哪裡去了嗎?」我對於朝小狗問路的自己,感到有些好笑。
「汪!」小花狗搖著尾巴,朝著市區奔跑幾步,
回過頭,看見我沒跟上,又搖尾折返,咬住我的褲管,輕輕拉扯著。
雖然理智上認為能這樣碰見吸血鬼的機率微乎其微,我還是忍不住跟上小花狗的腳步,朝市區奔去。
四周景色逐漸從空曠公園,轉移成巷弄狹窄的市區,小花狗的奔跑速度很快,儘管時常回過頭,確認我有沒有跟上,跟隨後頭的我,還是跑得氣喘呼呼。
「慢、慢點。」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將手微微靠向牆邊,想藉此略作休息,但入手處卻是一片黏膩。
我朝牆壁望去,類瀝青的黑褐塗料覆滿整牆,壁面的凹凸看起來像極了一張張人臉…
那些人臉突然同時睜開眼睛,衝著我裂嘴一笑。
恐懼爬滿我的全身,我想張嘴大叫,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下一瞬間,一抹強勁的力道將我拉進牆內。
「這這是?」
上半身確實還卡在牆內,那些黏膩人臉卻宛如碰見熱鍋奶油般紛紛融化滴落,察覺束縛身體的力量開始鬆動,我趕緊從牆內抽身出來。
小花狗的項圈正在發光,把牠的胸前照得很亮,牠時而不時朝牆壁上的人臉踩踏,被碰觸到的『人』不是慌忙滑移走避,就是某個部位被硬生生融陷下一塊來。
小花狗見我脫困,吐出舌頭,朝我汪汪叫兩聲,又開始舉步向前。
我趕緊快步跟上去,這次我特別緊惕,小心翼翼不去碰觸到任何類似牆面的東西,依據方才的小花狗經驗,他們大概也不想再碰觸到我們。
於是這次,我們很順利地朝前奔去。
聽見熟悉的嗓音,我不自主加快腳步,正要越過轉角,小花狗突然緊緊咬住我的褲管,不讓我再向前半步。
我一腳拖著緊咬不放的小花狗,向前稍稍挪移,朝轉角後方微微探出頭。
吸血鬼背著我們,挺立的身影,讓我微微放下心來,但是在看清楚當下環境後,我皺起眉頭,他的整隻左手臂都變成黑色,脫臼似垂掛在他身邊,右手指爪大而彎曲,看起來比平常大上三倍。
那是一塊相當遼闊的空地,在他前方,有著一片近三層樓高的巨型布幔,上頭除了先前碰見瀝青狀的人臉,還有許多單手、單腳,和無法辨識的東西,布幔用著與它自身厚重形象不相符的靈活動作,朝吸血鬼席捲而來,吸血鬼向上一躍,避過攻擊,右手一揮,硬將布幔給扯下一段。
被撕裂的人臉同時發出尖叫,吸血鬼原本垂落的左手,突然像有生命般,從右手接過不斷滴落黑色汁液的布緞,手掌一開一闔,逐步將扯下的布幔吸入體內。
吸血鬼…不,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心亂如麻地看著吸血鬼的左手,搭配攻擊,一步步蠶食著那塊墨黑布幔,小花狗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手,好像企圖安撫我。
說起來,我根本對吸血鬼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憑著一股氣跑來這裡,這樣真得是對的嗎?
那塊布幔是什麼東西,吸血鬼的手又是怎麼回事?
千百個疑惑在我的腦海裡運轉,想到後來,我不自主嘆了一口氣。
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現在此刻,我確實擔心著他的安危。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從心吧。
將布幔完全吸收後,吸血鬼跪倒在地,開始乾嘔起來,他的左手臂顏色變得更深,宛若黑墨,在小花狗默許下,我跑向吸血鬼。
他的身體被污染的更嚴重了,沿著左臂延伸到左側耳下,到處暈染著墨黑的色澤。
我試著叫喚他,吸血鬼卻用看陌生人的眼光,茫然望著我,我將外套脫下,想幫他擦拭嘴角的痕跡,吸血鬼卻突然回過神,用右手阻擋了我。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一字一句咬牙道。
「離開這裡。」他重重一吸氣,耳下痕跡稍稍褪去,「快走。」
「偏不,再說,我為什麼得聽你的話啊!」我嘴硬道,用外套將他吐得一蹋糊塗的前胸包起,抓住他的左手,想將他拉扶到背上,觸手高溫讓我心亂如麻,語氣也情不自禁粗魯起來。
小花狗突然汪汪叫個不停,一滴溫熱的雨落在我的臉上,我隨意將它擦去。
昏迷中的吸血鬼,維持著他愛碎碎念的本色,囈語不停。
一滴,一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豔紅的雨佈滿大地。
我抬起頭。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