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見將那缸魚全吞了下去。
丹寇指間夾起緞帶魚尾,張嘴一放,任其滑進腹腔,
光潔魚身緊貼潮濕溫熱的食道滑落、爆裂、蔓延,在體內扎根抽芽,
墨綠水草爆滿她的喉,她的嘴。
她開眼坐起,腥黏氣息循夢境追來,隨呵欠懸浮空氣之上,陰魂不散亦步亦趨尾隨她,
轉開門把前,她又朝魚缸望了一眼,確信魚還在。
綠燈亮起,壓縮呈半圓環狀的人群難得統合思想,開始朝東方整齊劃一集體移動,
她快速越過川流不息的人群,進門、上樓、打卡,
甫才坐定,同事Amy便如嗜血鯊魚般遊走而來,詢問母親安排的相親事宜。
沒什麼特別的,她說。不過去吃吃飯。職業呢?Amy問。竹科工程師,她有問必答。
Amy亮眼,大力朝她肩際一拍,妒忌眼神如探照燈直對準她的臉,掃射來、掃射去。
我像個囚犯,她想。錢途無量阿,Amy說。
前途無量又怎麼樣?不能攜帶的iPad,管它再值錢也無用,放家裡還怕讓人給盜去,
活生生案例明擺著,有什麼好羨慕?歐式禿頭呢,三分鐘用手帕擦一次,抹家具似。
Amy說,可不聽說禿頭的傢伙特別持久?說完,兩個女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Amy臨走前,又給她一顆同昨晚模樣的海苔糖。
她知道那是由隔壁街角新開張影印店櫃檯前糖果罐內取來的,卻不說破。
昨晚撕開包裝紙無暇細看便扔進垃圾桶,今天可得看得仔細,查個清楚,
她將包裝紙翻面,海的珍品,XX製藥,生為一顆糖,卻有異於糖的出身,
藥力也確實持久,難怪她午夜怪夢。
她按開螢幕,MSN早她一步登入,藏匿在灰色之下,空白處一排亮橘海葵,
賣力吞腸吐壁,妄想將所有時間思想靈魂通通吸入,使勁引誘著每顆綠點,
期待他人的光臨。
如果S還在台灣,她定是他每日網誌的第一筆人氣,
那時候的她,總愛用畫面擷取在她與他之外,逃脫出她所能理解的另一半人生。
她關起螢幕。
直到回家,她這才發現一隻魚白肚朝天,死了整個下午。
她撈出屍身,用衛生紙折起,扔入馬桶,走至電話旁,向著泛黃紙上的電話號碼發愣。
到底是兩人合買的魚,有必要通知他一聲。
電話鈴驚悚響起,她魏魏顫顫接了。
「嘿,我Amy,今天下午有沒有空?有人約我去錢櫃唱卡拉OK,
他說還會帶上一個朋友去,過來大夥一起唱吧。三點半,忠孝東路口見。」
John她是見過的,但另外那高瘦影子對她來說卻是新鮮。
他那套與S所喜愛款式近似的服裝,讓她不自禁多看了他兩眼。
歌唱完了,Amy按著手機計算每人應繳的聲帶練習費。
他朝她有禮詢問,喜歡聽樂團嗎?
又死了一隻。
她將濕露撈網連帶那尾濕露露的魚帶進浴室,掀開馬桶蓋,反轉把手,將死魚敲進水裡。
電鈴響起,她背起旅行包,陽光燦爛,春天應該吶喊,喊得理直氣壯,她的春天。
接受許久不見的邀約,他與她來到墾丁,聽著金屬與金屬間銳利撞擊,笑得放肆,
具具身軀如被漁網補起的大量沙丁魚,擺頭扭臀,爭奪空間,嘗試活下去。
凌晨五點,魚群盡散,不管是獵人還是獵物都架著疲憊身軀回去了。
他提議,既然難得來到鵝鑾鼻燈塔,不看日出實在可惜,
於是兩人面向大海,並肩而坐,吃著她帶來的餅乾。
他對她說,今天玩得還開心嗎?很有趣,她說。他說,他是學建築的。
哇建築,她說。他說,學建築也還不錯,就是在台灣沒什麼市場。
怎麼會,她說。他說,唯一還是得去國外研習,出名再回來還算有機會。
她突然沒了開口的想望。
她狼狽逃回住處。
剩下的魚全翻了肚,在濾水器水流帶動下,勉強擺出可笑的姿勢,
在波濤洶湧的水面上載浮載沉。
她撈起最後一尾魚,按掉抽水馬達開關,突如其來的寂靜,迫使她不得不做些什麼,
她將皮包內的物品全倒出來,將電視打開。
也許再去買上一些魚吧,她由散落雜物挑出錢包鑰匙出門,左轉,叮咚走入水族店內,
水缸前排排壓克力塑膠牌猝得她眼花撩亂,她隨意往某缸魚群中瞧,缸裡死了魚,
任隨水流搖曳,成隊魚群在其身旁亂竄,將牠當成塑膠假魚般漠視。
彷彿在這裡,死著這麼一條魚,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她不忍再朝那些缸裡望去,選了條透明塑膠杯內的藍鬥魚返家,
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沉於杯底的污穢,將牠滑入玻璃缸中,
藍鬥魚隔著水草映入她的眼眸,病厭厭的藍尾巴邊尚掛著一條暗紅便溺物,
眼神空洞如一位失去親友般的失智老人慢慢沉落缸底。
她鼓起勇氣撥了通電話給S,得到相當熱情的回應,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謝謝。
她想起母親曾對她說過,幫她算過紫微排出命盤,還問了當地有名的算命師求證。
祿存入命陷宮來,空劫鈴火必為災,若無吉曜來相湊,夫婦分離永不諧。
除非是分隔兩地的戀情,不然皆不會長久,說白了她注定是一人終老的命,
當初為了破除預言,才與S相戀,沒想到一覺驚醒,終究沒有離開過母親的手掌心。
藍鬥魚悄悄掠過時間隙縫,朝她游來,她朝水面灑落幾瓣紅飼料逐片浸濕下起紅雨,
猶似自新娘裙上輕巧滑落的碎紅紙片。
不久後,她又去了趟水族館,收穫是一條嶄新長形展示圓筒缸直直聳立電話旁,
三尾鮮黃藍條紋的塑膠魚被馬達水柱拋向高空,又緩緩落了下來。
(此文為舊作於2013.01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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